火炭丽琪

人生是什么 我今晚不知道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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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不知道的他们的红线



二宫和也挑了个合适的位置坐了下来,天气晴朗,阳光从几片云的空隙恰恰好照到长椅上,他对着光眯着眼读确诊单,胃ガン晩期五个字耀武扬威的躺在纸上。

大学医院门口人不多,高尖端医疗让定点医保变得没有意义,很少人会选择来这里看病,除了一些富人自费的身体检查。偶尔路过几个小孩哭哭闹闹,对那个岁数来说,打针已经是全天下最恐怖的事,针头插入血管堪比一次世界末日,恨不得用尽全部力气把我不要喊的更凄厉,倒也不显得冷清。

二宫看着不远处摇摇晃晃拄着拐杖朝医院门口走去的老奶奶,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朝那边走,在他伸出手搀扶住那位婆婆之前,另一边有人比他抢先抓住了她的手臂,他只能尴尬的站在原地,等待话头落到他身上。

穿的不算寒酸,教养也很好的奶奶先是向另一边的男孩道谢,又转过头来看二宫,脖子上的金质项链在阳光下折射出漂亮的颜色,和她眼尾缝隙里镶嵌进去的光亮一样有生机。

“也谢谢你喔,年轻人。”

“没事,您小心点。”他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显得不那么悲伤,“我送您过去吧。”


另一边的少年嗯嗯的应了几声,看起来也要跟着来,二宫心生厌烦,我一个人扶她过去就可以了这样的话却不是该在这种场景下说的,他只好跟那人一人一边的扶着奶奶走一条不大远的路,她来医院做身体定期检查,科室在三楼,大厅绕过去找到电梯要花点功夫。外人看来大概会觉得他们的行为非常奇怪。还好那个少年话不多,在奶奶的提问下,只是偶尔答几句。

“你呢?看起来才十五岁吧?”

“十六岁了。”二宫挽着她的手臂,确认了一下力道不会太重。

“诶,和我的孙子差不多大。”奶奶笑着,“真温柔啊你们两个,我也是运气好,一天遇见这么多好人。这样的世界让人不想变老死掉呢。”

“是吗?”那边的少年问,像在质疑。

二宫皱眉:“是吧。我也很不想死。但是马上就要死了。”

婆婆惊讶的转过头,拉住二宫的手,关切的询问:“怎么回事?”

“胃癌晚期,医生说还有三个月。治疗也没有多大效果了。”

婆婆立马露出很难过的表情。“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你的父母该多悲伤啊,快回家陪陪他们,用这些时间去做所有你想做的事情吧。”

“我没有父母。我是孤儿。我也没有钱做我想做的事情。接下来要去哪里都不知道。”

二宫感觉到了那少年朝他投来的视线。

他们走了一路,都没有人再说话了。二宫觉得自己再说些什么也会破坏气氛,索性跟着一起沉默了。


电梯门口,婆婆离开前眼眶湿了,朝二宫手里塞了五千日元。

“我多希望我能帮到你啊,可惜我也没有多少钱……”

“我怎么能要。”二宫推脱。

“拿着吧,好孩子,你让我想起我的孙子。希望好运保佑你,一定会有所好转的。”

二宫道了谢,目送婆婆上电梯后转身走了。他走的很快,手在口袋里抓着那五千元的纸币,说没有多少钱什么的,人能捐献的钱和自己拥有的钱,肯定是有比例乘积的,穷人连表示可怜的权利都没有。不管内心多么善良,能给刚遇见的人这么多,大概也是能住在小区高层的人吧。出医院门时阳光已经换了个角度,长椅上照不到了。他心满意足的重新坐下,想着五千日元可以做些什么。

从省下来存钱买套新被子到干脆奢侈的吃顿大餐,他想的起劲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是刚刚那个少年,眼仁漆黑还很大,加上没有笑容,瘦削干瘪,让他整个人有种诡异的阴森森的感觉。


“干嘛?”二宫语气不善。

“和我一起去死吧。”

“哈?”

“反正你也要死了……”那人自己都不敢相信说出了这样的话,皱着眉头像在下决心,“和我一起吧。我可以帮你实现你的愿望。”

“我为什么……”二宫一时无语,“你为什么……你凭什么说你能实现我的愿望?”

“我有钱。”

你还有病。二宫腹诽,他转身就走。

走了几步,步伐却越走越慢,他回过头。

“有多少?”


两人走去地铁的路上,二宫还是觉得自己有点傻的,鬼迷心窍,也没来得及确认一下面前这人说的是不是真的,直接让他拿钱出来看也不好。

“你为什么想死?”其实他不在乎,只是想套话。

“你为什么不想死呢?”少年说完解释了一下,“你看你也活不了多久,那个病很痛苦吧。你也没有家人。还是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你也得病了?”

“没有。”

二宫干脆不接话了。


“既然我们要一起死,那么就要对彼此坦诚。不然我怎么相信你,万一你是变态,就喜欢看人自杀呢?”

“我不是。”他力争清白,“我父母飞机失事死了。出了点事,我被退学了,也没有别的亲戚。”

“所以就不想活了?”

“谁也不在乎我,我也不在乎谁,我不知道每天要去哪里要做什么…”

“你今天不是还来了医院吗?”

“那只是闲逛而已。”

闲逛也能活着的,人不需要知道自己每天起床的理由。二宫没有说出口。

“那又为什么想找人一起死呢?害怕吗?”

“有点……主要是,我想死之前把一些想做的事情做完,一个人太寂寞了。妈妈说不把遗愿完成,转世为人就还要带着痕迹。”少年拉开白T的一边给二宫看肩膀,上面是一大片棕色的胎记。

“这就是我上辈子的遗愿吧。希望下辈子可以干净的出生。虽然我觉得胎记是妈妈给我的爱,可是妈妈不喜欢。不想给下辈子的妈妈心理负担。”

“比如什么样的愿望呢?”

“好多个。现在想吃银座的自助餐。”

倒也不是做不到,如果有钱的话。


“你住在哪里?我可以跟你回家吗?”那人问。

“你父母都不在的话,应该有房子吧?不能去你家吗?”

“我把租的房子烧掉了。赔了一点钱,房东叫我不要回去了。”少年低着头。

二宫开始后悔了。

“不过没事,我拿到了意外保险,还剩不少。”

“我住在很差的地方,离这里也蛮远。”二宫回答。

“没事。有地方睡觉就行。”少年说,“我叫相叶雅纪。”

“Masaki?”二宫在空气中写“正辉”两个汉字。

“不是,是雅纪。”相叶索性拉过二宫的手画起来。

他的指甲很短,但划过手心还是痒痒的。二宫甩开手。

“知道了。”

他拿出自己的诊断书,指着旁边的名字,“Ninomiya Kazunari,这个二宫和也。”


二宫住的地方只有一居室,不到十五平米,完全背光,一股阴暗惯了整日照不到太阳的气味,但整理的还算干净,杂物和家具都不多。交通不便,离最近的地铁站也要走二十分钟。毕竟他没有钱,这样的房子也是合理的。

“你就住在这里吗?”相叶问。

“不习惯的话可以拿着你的钱去开酒店,反正也没多久活了吧。”

“不……这里挺好的。你哪里来的房子,一直是一个人?”

“我爷爷留给我的。”二宫想了想,像在回忆什么,走到角落的柜子旁边,拉开最后一层抽屉,在一堆日记和纸巾底下找到了一张照片。照片上二宫看起来才有七八岁,牵着一位慈祥的老爷爷的手,表情闷闷不乐。

“你还真是一直都愁眉苦脸的啊。”

“你有比较开心吗?”

“我之前很爱笑的,他们都说我很爱笑。”

“爱笑也没有用,你还是很倒霉。所以干脆不要浪费力气了。”

“嘴巴好坏……”相叶没有很在意,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你的愿望是什么?”

“嗯?”

“我们一起死,我答应帮你实现愿望的,把钱都花掉。然后舒服的没有遗憾的死掉。”

二宫其实没有什么愿望,他苦思冥想,抽屉里一张原本被他收回来当锅垫的传单吸引了他的视线。

冬日里的富良野!属于你的温柔时刻!传单上花哨的字体印着。

“我想去富良野。”他说,“我爷爷生前就想去一次。”

相叶想了想,“北海道啊,好像可以。我们一起去吧。我也想要第一次不和大人一起旅行。”


先去银座吃了自助餐,店员看他们俩年纪小,照顾有加。二宫吃不了生食,那些昂贵的刺身寿司他都不能吃,他也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的场面,灯红酒绿的,什么种类的料理都有,中华,西餐,日料,分成几个大区,父母带着小孩来,每个人都是幸福又满足的神色。来吃自助餐的人很少有不开心的,这种不带人间烟火气的快乐让他很不适应。他尽量盘算着哪样东西贵,最后吃遍一圈,只有中华区的麻婆豆腐最合胃口,就往盘子里多放了些。

相叶应该是被教养的很好的。他还帮着小孩子挖冰淇淋,冲扎着双马尾的女孩咧嘴笑。如果曾经很爱笑的话,应该不是这种笑,二宫想,现在的相叶明明完全笑不出来,只是嘴角拉扯开,还是有点诡异。

“你喜欢麻婆豆腐吗?”

“差不多吧。”二宫懒得解释。

“我很擅长做诶其实,以后……”相叶想起来没以后了,吃瘪的沉默了。

二宫带了个小饭盒,放在衣服夹层的口袋里,他挑了一些肉类,放在盘子里,张望了一下监控的角度,装作无意的把料理往里面塞,塞满后压了压,放回口袋。

相叶看着他,也没出声。

两人吃满了两个小时,确保装甜品的那个胃都没余地再塞下一粒米之后才离开。


回去的路上,二宫问他开心吗。

相叶回答:“一般。”

“那干嘛还要来吃?”

“只是愿望,我听说这里味道很好。之前妈妈说回家带我来。”

“嗯……”二宫拿出口袋里的饭盒,笑了笑,“不过也对,如果你这么吃一顿就会开心的话,也没有必要死掉了。证明你一个人也可以活的很好。”

“好像是禁止外带的吧。”相叶指着那个饭盒。

“东京还禁止贫穷,也没人来管我。”二宫回答。

“我只是觉得自己格格不入。”相叶说。“我也很想开心起来,我有很努力的生活了。”


那天晚上他们挤在床上,二宫的房子很久没来人,也没有什么客人可以用的东西,于是他们也盖着一床被子。相叶的背包里只有几件必备的换洗衣物,一些钱,和几张照片。

“富良野是怎么样的呢?”相叶问。

“很冷吧。可能会冻死。”

“冻死不错啊。听起来不会痛。”

“死掉之后会是橘红色的。”

“想象一下,有点丑……”

“其实很不想死吧?”二宫平躺着,“如果有活下去的方法。”

“嗯……”相叶想了会,“可我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了。做这些事情也是,如果还可以幸福的话,我无论如何也想坚持着活一活。”

“啊抱歉。”相叶转过来面对着他,“nino没有选择权的。看我这么不坚定,很讨厌吧。”

这么自然的叫上nino什么的……才认识半天而已。果然原本是个乐天派。二宫不动声色的往旁边挪了挪。

“还好。人想活着很正常嘛。”

“我也是……不想让没有选择权的人觉得我是在浪费他们珍贵的东西,所以拼命地想活下去。可现在不行,完全笑不出来。”


相叶的轮廓在窗子里透进的一点点光下很鲜明,很可怜。看起来曾经很幸福的孩子,遭遇变故之后更不幸。像是二十岁失明的人,和出生时就失明的人比起来,会因为看见了天空的颜色而更加不舍。因为幸福和爱是他的必需品。

不是我的。二宫想。可我也很不幸。

世界上有那么多相似的快乐,自助餐厅里的家庭,父亲和母亲嘴角的弧度,小孩子天真的眼神,像一个模板刻出来的。情侣们凝望的眼神,交握的双手,也都是一样的。

世界上有那么多相似的快乐,可是不幸却奇形怪状,无一类似。痛苦的形式也有很多种,尖叫,号哭,或者相叶这样睁大了眼睛的沉默。

二宫在这样的不幸里独自睡了很多年,当不幸变成双份时,他意外的安稳的连梦也没做。



相叶早上路过便利店给二宫买了牛奶,不知道是担心他吃得不好会早死还是害怕他胃疼,总之热乎乎的包装递到二宫手里时,他的心情还是很微妙的。

二宫其实没得病。这样的病在青年里发病率很低,轮不到二宫头上。能够被告知自己的生命还剩多久是幸福的事,他一直这么想,因为可以合理的安排,尽情的放肆,而不是心惊胆战地为了以后还能活着做准备,那是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的折磨。幸运的少数,和平凡的大多数,二宫一般都是后者,偶尔,他也会成为不幸的少数。

不幸的少数能骗到不少钱的。爷爷这么和他说。他有记忆起就被爷爷带着上街,偶尔装作失明的孩子,得病的孩子,走失的孩子,然后骗到一小笔钱,维持一段时间的生活。

爷爷说:那些人有善良的资本,因为他们有钱。有钱的人总是善良的,钱就和熨斗一样,把他们的褶皱都烫平了。

十岁的二宫看着他,和蔼的爷爷的脸瞬间变得模糊,爬满了很多看不清的褶皱。他想爷爷是对的。


爷爷死后他开始一个人赚钱,大部分时候小偷小骗,偶尔一次绝症诈欺,挑穿的正式的老夫妇下手,基本十拿九稳,除了低保之外,这些事保证着他的生活。二宫没有想去找份工作,他总觉得找到工作就像认真活着了,对认真活着这件事,二宫嗤之以鼻,因为失败了会很羞耻,而他一定是会失败的。高中里他交不到朋友,干脆就不去了。曾经是爷爷供他读的一点书,他在学校里却没有任何归属感。爷爷也不在乎他的学习如何,去不去学校,二宫时常觉得,只要自己在那里,对爷爷来说就好像够了。他只是需要陪伴而已。不管二宫是什么样的人,有没有足够好,有没有足够完整。

所以二宫是不完整的。


去北海道的列车上人很多,他们挤在小卡座里,列车开动前窗外有熙熙攘攘的人群。相叶指着一排幼稚园春游的小朋友:“好可爱。”

二宫都没投去视线,随便嗯了声。

一个穿的很破旧的婆婆敲了敲他们的桌子,长相非常凄苦,有种一定过得很悲惨的感觉。

“拉面零食扑克,咳咳。年轻人买一点吧。”

“不用了。”二宫第一个回答。

“咳咳。”婆婆又咳了两声,动作缓慢的准备离开。

“诶等等奶奶……”相叶拉住她,“一样给我来一份吧。”

二宫白眼都翻到天上去了,看着相叶用高出常价三倍的价格买到了一份泡面,一包薯片和一副扑克。

相叶还是笑着的样子,普通的拆开薯片问他要不要吃。

“你傻吗?很明显是利用同情心的诈骗啊。”

“你怎么知道?”相叶嚼着薯片,“医院门口的老奶奶你也不是去扶了嘛?”

他拿起那副崭新的扑克,“送给你吧nino。”

“给我干嘛?”

“nino很神秘,感觉很适合玩魔术之类的东西。你知道小林浩平吗?”

“那个变戏法的?”

“什么变戏法的……他今年刚拿到S.A.M.日本浜松大会舞台魔术的一等奖诶。你没看过吗?”

“没有。”二宫摆弄着那副扑克,还是觉得相叶是傻瓜。

他也不知道怎么和相叶说他能看出来那是诈骗,总不能说自己也是干诈骗的吧。那份假的诊断书还在他口袋里。他只能假装相叶没吃到这个亏,想着怎么尽快从傻瓜手里把钱骗到。

“妈妈说对人善良一点一定会有好报的。”

阳光下的相叶看起来平整光滑,有点刺眼。

“是吗……”二宫很恶毒的回嘴,“可她还是空难死掉了。”

“她一定是睡着的时候死掉的。没有痛苦的那种。这就是妈妈平常积累的德行。”相叶坚持。“你的爷爷呢?他是怎么样的人?”

“很坏的坏人。”二宫说,“他死的时候也很安详。睡一觉就死掉了。破坏了你的德行论吧。”

“那他一定是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做了很多很好的事。”相叶把薯片倒在桌子上,形成一个小山,往二宫那边推了推。


爷爷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做过的事。二宫想,是有的,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把我从孤儿院偷了出来养大这件事。这绝不是一件好事。

他们一起吃过很多苦,过吃不上饭,煮豆芽的日子,没有衣服可穿,经年累月的只有两套制服,所以被青春期充满恶意的同学堵在厕所门口羞辱了很多次。这样的时候二宫都会怪自己的命运不好。

直到他十二岁那年,爷爷哭着说:我对不起你,可是我无法一个人,我太寂寞了。

二宫不知道如何反应,只是看着八十岁的老人在自己面前不停的哭着。后来他听累了,起身说,去找些吃的吧。


那天睡醒,准备起床去找寻目标,收拾好之后叫爷爷,爷爷怎么也不起来,伸手去探他鼻尖时发现没有了呼吸,二宫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快乐。他沉默的在尸体边坐了三十分钟,看着他老去的面庞,紧闭的眼睛,跟睡着了没什么两样。拿起了电话,打给了警察局。回答完警察的问题之后,他如释重负,作为彻底的孤寡儿童,他的年龄已经不再能进福利机构,但还是可以得到一笔体恤金,能保证他过着最低级但不饿死的生活。是你让我过上这种痛苦的日子的,尸体搬走的时候,他想。二宫偶尔也唾弃这种想法,如果不是爷爷的自私,也许他在孤儿院还能活的好一些。

我是恨你的。明明你是世界上唯一在乎我的人。

因为你需要我,却没有好好教导我。二宫突然觉得有点委屈。我不会去爱,也不知道怎么去相信人,你只教我如何去骗人了。其实我可以和这个世界相处的更好一点,但你为了你的寂寞,让我永远只有一个人了。

那天夜里对着镜子,他看着自己的身体,好像也和爷爷一样,有极深极深的熨不平的褶皱。他掉了两滴泪,但是不悲伤,他无法定义悲伤,心脏一点也不痛,大概是没有多重的情绪的。

列车开动,相叶睡着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这是没有褶皱的相叶,他感到一颗心的重量。



北海道的气温比东京低十度左右,相叶和二宫带了几件加绒的外套,还是冻得瑟瑟发抖。

“我带你买件厚的衣服吧。”相叶说。

“那不就冻不死了。”

“不行,冻死还是太难受了。”相叶打了个喷嚏,“先去买吧,我们不冻死了。再找别的办法。”

“说到底抱着这种想法就不会死的吧……”二宫念叨,被相叶拉着往商圈走。

逛了好几家店,最后两人各自挑选了一件很厚的羽绒服,看中了一款,只剩下两件红色的有合适的尺码,于是他们裹得像红色的北极熊,并肩缓慢的走在街上。

“除了冷了点,跟东京也没有什么区别啊。”相叶抖着拉起拉链,只露出一小部分脸。

“因为这是城市啊,所有城市都是一样的。商店,人,快乐的人,难过的人,还能活的人,要死的人。”二宫回答,“我们要去雪山才可以。东京没有北海道这么深的雪道。”

说完他补充:“爷爷生前就想再来看一次雪。”

“年轻时看过吗?”

“不清楚。活了那么久应该总是来过北方的吧。但他看过《雪国》。那本书还放在我的柜子里。”

“穿过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相叶正在掏钱买团子,糖浆粘粘的,递了一个给二宫。“啊,你能吃糯米吗?”

“能啦,八嘎。”二宫一把接过来,“况且不吃又不是不会死,还不如吃喜欢的好。”

他嚼了两口,突然觉得很幸福。是那种非常普通的幸福,对他来说也不常有。“没看出来相叶くん还看那种书啊。”

“川端康成拿了诺贝尔文学奖之后全国上下都有那本书吧。”相叶吃的一脸满足,“不过我看不大懂,只记得那句话。”

“还有坏男人和两位女性。漂亮的叶子,很徒劳的驹子。”二宫百无聊赖的夜晚里,是看过很多遍那本书的。“最后被爱着的叶子在火灾里死掉了,爱着别人的驹子疯掉了。”

“好可怜。为什么人只迷恋无法彻底拥有的事情呢?”

“我怎么知道。”二宫说。“大概人们根本不相信自己能得到真正的幸福。”

“话说回来,烧死也太痛苦了。会变成碳啊。”

“哪有不痛苦的死法,没有这种好事。我看你根本没有做好死的准备。要不收拾收拾回家吧。”

二宫当然没有想要和相叶一起死,他没有得病,只是绝症诈欺,准备一路上找到能骗到钱的方法,一走了之。相叶太傻了,他甚至觉得不需要编个富良野之梦的借口,就能在他那里拿到钱。


“我与人们的联系越来越淡了。消失的话,谁也不会在意。曾经我有爸爸和妈妈。他们很爱我,他们是我和世界的接点。可因为我的错,我叫他们回来的。”相叶停下来,盯着面前的人群,表情非常的落寞。

和人们的联系。

二宫与世界一直是没有联系的。

与人的交流限于上街骗人的时候,偶尔吃饭,会和餐馆老板点餐,住隔壁的邻居,也只有几句你好再见。他也去过学校的,后来不去了,除了没什么钱,还是因为看谁都无法交心,也不知道怎么处理别人的好意。老师说他很聪明,可脑子快到比别人更早反应到别人的恶意时,算不上一件好事。

其实二宫一直不懂相叶为什么想要去死,他的悲伤可以理解,但相叶并不是为了失去爱人的悲伤而丧失活的勇气的。二宫也没有想过,当自己不被任何人记住,不出现在任何人日常中的一环时,所谓生存的意义是否有被削减。他一直都是一个人生活,爷爷死后更是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了,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但是为什么要活着,二宫给不出一个答案。

所以他也想过,等到一分钱都骗不到的时候就去死,简单的,不被人知道的死在角落里。听起来有一点寂寞,也不是不能接受。

只有相叶这样想要好好活着的人才会为和世界之间的联系淡薄而痛苦,二宫想安慰他,你已经很努力了。

但他只是说:“不是你的错。”


两人制定了第二天早上去爬雪山的交通计划,瞎逛了半圈,到了夜里,满大街找小旅馆。札幌的民宿很多,灯光却老是不怀好意,都是淡淡的橘色,看着很阴森。相叶选了个个唯一冒白光的旅店。老板娘盘着头发,给他们指了个房间。

不订两间的理由倒不是省钱,相叶不想一个人睡觉,他本人的解释是没几个夜晚了,要多和人待在一起。

结果倒霉的选到了租金蛮贵还不够宽敞的房间。装修古色古香的,但隔音效果一般。楼上某个房间一直在放很吵的摇滚音乐,二宫洗完澡出来还是没停,顿时烦躁的踢了一下床脚。

“就这样还收那么多钱?”他嘟囔。

“很贵吗?”

“很贵啊!六千日元一晚上,双人标间,六千日元可以保证最低限度的生活一周了,如果有房子的话。旅游业虽说就是很赚的没错,但这个房间也没有让我们享受到哪里去啊。还和没有素质的跳舞派隔得这么近。”

“nino这种时候意外的话好多。”

“哈?”

“没什么……感觉嘀嘀咕咕的挺可爱的。”

“八嘎八嘎!”二宫一头栽在床上。“说到底还是物以类聚,这种价位的房间对我来说已经很贵了,但是对很多人来说都是正常的消费。”

“而那群人呢,也和我一样,都是自私不会为别人着想的人。想听歌就大声的放CD了。我不想听,所以现在恶毒的诅咒他们了。”

“会这么想的人才不是自私。”相叶说。“真正自私的人,会觉得自己一点都没错喔。好像他们才是最善良的人一样。所以察觉到对别人的不温柔,是非常敏感纤细的人才能做到的。”

二宫把头埋在被子里,没有反应。


楼上的同类换了张CD,从劲爆舞曲变成了英语慢摇。

还真是天然出奇迹……二宫腹诽。

“这怎么想都是该跳舞的音乐吧!”

相叶拉过二宫的手,自顾自的嗨了起来。小旅馆的隔音效果太不好,楼上CD里放着的旋律依旧源源不断的传来,听不懂的英语和节奏,比起大鼓点来说,倒是给人一种可以好好睡一觉的氛围。

“像个傻子一样,我不要。”

“这是我的遗愿!我的遗愿!配合一下!”

“不要不要不要!我要睡觉了!”

但相叶没听见一样,笑着拉起他开始转圈。相叶这样的乐天派,其实可以拥有很好的人生。二宫想,如果没有那架突然失事的飞机,他的爸爸妈妈都是会把他好好照顾着长大的。他已经很温柔了,会变成见到可怜的小猫小狗都会掉眼泪那种程度的柔软。会有很多朋友,也完全可以重新拾起和世界的联系。

相叶转着转着碰到床角,抱着大腿叫疼。二宫忍不住笑,拉住了他的手。

两个人笨手笨脚的左右摇晃,地板都被跳的嘎吱嘎吱的。

“再这么下去老板娘会上来敲门的,”二宫恶狠狠的警告。

“你明明自己就有很开心。”

“哪有。”

“nino只是嘴巴很毒,心却很好。”相叶说完突然低头不动了。

“想什么呢?”

“我在想nino,如果没有遇见不幸的事,没有生病的话,应该会拥有很好的人生。”


二宫和也有过很多个难以解决的问题,或者撒谎被抓包,偷钱被发现的尴尬时刻,却没有一次像这样让他站在原地不能动弹的。

他突然鼻腔酸涨,眼睛里不受控制的有泪意。左心房有一点疼,这应该就是人们挂在嘴边的悲伤。

很不公平,比起恶意,人都是面对温柔更脆弱的物种。所以我们不得不和亲密的人互相麻烦。

二宫甩开鞋子。过程中又碰到了床脚,抱着腿大叫着。

相叶笑的喘不过气,向他伸出了手。

“我有点不想死了。”相叶说,“如果这首歌不停的话。”

“它是一定会停的。”二宫有些生气,“你可以自己放一首,那样就可以活下去了。”

“不行。我想要这首歌。”

“去楼上敲门问问是什么歌就好了。”

“不行。我想要今天晚上的这首歌。”相叶看着他。“我好像可以在这里活下去。”

二宫转过头。

“我也是。”

“物以类聚的意思……”相叶的眼睛亮晶晶的,“是说我们都是会跳舞的人。”

二宫突然想和相叶说他没有病,这一切都是骗他的。不会陪他死的,一个人死掉又很寂寞。所以不要死了,再坚持一下,活下去吧。是相叶的话一定可以活下去。他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只能看着相叶的笑容。他觉得自己错了。



第二天一早二宫哪哪都疼,才发现是相叶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趴在他身上睡了。他走路都难受,相叶还是一脸元气的蹦蹦跳跳。

去雪山的路上遇见了个神社,香火并不旺,也没有什么吸引人的东西。只有一位老爷爷在门口,扫着囤积在路上的积雪。

“爷爷,这个神社灵验吗?”相叶问。

“别看没什么人,其实意外的灵验喔。”爷爷笑着说。

“是什么类型的神社,恋爱还是事业啊?”

“嘿嘿。这个就有门道了。是求些稀奇的愿望的神社。”

“稀奇的愿望?”二宫忍不住插嘴。

“比如希望家里的宠物得病好起来。老师上课不要点名点到,玩鬼牌游戏不输之类的……反正很冷门的愿望都可以。”

“我们去试试看吧!”相叶说。

“你要许什么愿啊?难不成是投胎之类的吗?”

相叶不回答,已经进了神社里。摇了摇铃铛,虔诚的许起愿来。

二宫也只能站在旁边装模做样。


二宫一直没有什么愿望,除了突然赚到很多钱之类的。来富良野也是骗人的。他现在不想骗人了,倒是实打实有了想实现的事情。

他双手紧握。

神明,如果你存在的话。请让身边的这个人原谅我吧。我可以尽我所能地实现他的愿望。

许完了又有些后悔。索性不去想了。



富良野的雪山的确很漂亮,天空和地面连在一起,往哪里望都是一片苍白,看久了眼睛都会痛。远处的山迷濛地罩上了一层柔和的乳白色。雪山上几乎没有什么人,他们两红色的羽绒服十分扎眼。

“你幸福吗?”相叶开口问。

“幸福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随便问问。只是这不是你的愿望吗?实现了的话,应该是会幸福的吧。”

二宫觉得幸福是靠天赋的事。没有天赋的人,总是感知痛苦来的比较快,而这些痛苦的人想要获得幸福,又要付出比常人多得多的努力,忽视被任何事伤害的疼痛,放弃过高的自尊心,拿出从未有过的勇气,才能靠近名为幸福的地域的边缘。一个人的话很难做到。

他的心像一片苍白的雪地,一直以来无人踏足,寂静的没有声音。某天转过头来,意外的看见一双清透的黑色眼睛。

其实如果有人愿意拉住他的手,不让他一个人,教他在这个世界活下去的方法的话。

有人愿意叫他的名字,只是叫一声他的名字,呼唤他的话。


“nino……”相叶看着他。

他不是不可以努力一下。


“像一次谎也没有撒过的眼睛。”二宫说。

“嗯?”

“你的眼睛。”

相叶有点害羞的遮住脸。

“这种话听了让人好害羞啊。”

“什么嘛,像小女生一样。”

“小女生,啊我还没有初恋也没有初吻就要死了啊。”

“没有喜欢过谁吗?”

“有过的。初中的前桌,马尾有这么高,笑起来先皱鼻子。暗示明示,结果也只得到了义理巧克力而已。”


“接吻是什么感受呢?嘴唇对嘴唇。”二宫摸了摸嘴巴,“我的嘴好冰啊现在。”

相叶突然停住了。“要试试吗?”

“哈?这也是遗愿吗?果然我被骗了吗?”

“啊不是,我是说反正我们都要死了。死之前也没有亲过人太逊了。”相叶胡乱解释着。

“你这种话换成sex也一点都不违和啊变态。”

“如果你……”

“有病!”


相叶倒是一本正经的不再往前走,闭上眼睛,认真的等待起来。

他的睫毛微微的颤抖,好像有白色的霜凝在上面。

二宫其实读过很多遍雪国。记得岛村第一次遇见叶子:镜中映像的清晰度并没有减弱窗外的灯火。灯火也没有把映像抹去。灯火就这样从她的脸上闪过,但并没有把她的脸照亮。这是一束从远方投来的寒光,模模糊糊地照亮了她眼睛的周围。她的眼睛同灯火重叠的那一瞬间,就像在夕阳的余晖里飞舞的妖艳而美丽的。

无法形容那种心情,第一次理解了这种迷恋,或者是驹子的人生,人的感情连最易损的绉绸都不如。因为那些绸缎至少可保存50年,而人的依恋之情远比此短。如此短暂的冲动,造就了很多悲剧和无法挽回的痛苦。但还是会伸出手去。就是有那样的漂亮。

爷爷很喜欢叶子,可他也曾拥有驹子吗?燃烧生命一般的爱情和依恋,究竟是抽离了现实,还是触碰到现实的工具呢?

哪怕是与一个人之间的联系,也可以真实的碰到这个世界。在一个人的心中活过,就不算太狼狈,也不能被叫做失败。

偌大的雪国里,全是徒劳的事情。他在徒劳的事情里,看见相叶的侧脸,照着黄昏的晚霞,像透明的幻象。他的脸有种不属于冬天的生机,就算是一心求死的时刻,也是明媚的,昂扬的,如大片大片的绿色。他也有那样的好看。


相叶一脸紧张的等在原地。

二宫走过去,碰了碰他的嘴唇。

“什么感觉?”

“蛮好的。是温暖的啊。”相叶指着二宫的嘴巴,“你的嘴唇,是有温度的。”

“那太好了。”二宫真诚的回答,他也不知道在庆幸些什么。



下雪山的路上二宫摔了一跤。头撞到了路边的岩石,流了一些血。

相叶急坏了,他掏遍全身,只有背包里还带着一些纸,全部敷在二宫的头顶。

“你不会就这么死掉吧nino。”相叶一脸苦相。

“不会的啦。”

“可你身体那么不好,万一受刺激了……”

“胃和脑子也不是连在一起的吧。”

“反正,如果你死了。”相叶英勇就义一样,“我就在这里脱光冻死好了。”

“……可以不死在我的尸体旁边吗,好丢人。”

“我们说好一起的。绝对不能食言啊。”

“相叶さん……”二宫觉得不得不说了。

他一直天不怕地不怕,这会突然有点畏缩。口袋里还有五千日元。他想,如果相叶生气了把他一个人丢在北海道。他应该还能自己回去。

“其实我没有生病。那个诊断书是假的。第一天我只是想骗奶奶的钱,对你一开始也是。”

一开始,那然后呢?他们才认识多久,他又是个惯犯。二宫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了。

很长的一段沉默,久到二宫觉得相叶都已经气到走了吧,他不敢回头看相叶,害怕在他温柔的脸上看见恶狠狠的表情。相叶不能露出那种表情。


有点奇怪的呜呜的声音,二宫睁开眼,相叶居然哭了起来。

“诶对不起……”二宫手忙脚乱,“我不该骗你。可你也不要哭啊。我错了。”

“不是……”相叶抽抽搭搭的,“那个神社也太灵验了。”

“我当时……许的愿望是想和nino一起活下去。”

“和你一起很开心,感觉可以活下去了。可是nino又是一定要死的。想到这件事就很悲伤。当时祈福说,只要和你一起,可以很辛苦的活下去也没关系。看来是灵验了啊。富良野真好。”

“就不要说很辛苦这种话啊,万一真的倒霉了,到底要不要感谢神仙比较好。”

相叶哭的很惨,整张脸都皱在一起了。二宫忍不住想笑,可是笑起来又不好,他拼命忍着,结果也露出滑稽的表情,相叶看他这样也笑了起来。又哭又笑的,像两个傻子。

一个人做傻子很羞耻。两个人好像也不是不有趣。


二宫那天晚上做了梦。

梦到长相奇怪的神社老爷爷,绑了相叶在一边,相叶昏迷了。爷爷恐吓性质对他说,我实现了你的愿望,你要做到答应我的事情。

可相叶的愿望只是和我都活着而已吧。

嗯,不只是。是你们要一起活着。

什么叫一起活着?

老爷爷拿出了一捆红色的线,把二宫的手绑在一起,又去捆相叶的手。线越缠越紧,二宫的手都开始变成黑紫的颜色。

他大叫着:相叶!相叶!!相叶雅纪!!


“怎么了怎么了?”相叶摇醒二宫,关切的问。

二宫第一反应去看自己的手,发现与平常没有什么区别,松了口气。

“没事,我做了个梦。”

“啊……噩梦吗?”

二宫看着相叶黑色的,浑圆的眼睛。

“硬要说……算是个好梦。”


接下来要做什么事情,怎么活下去呢。

比如一起跳支舞吧。

接个吻吧。

相信一个人,属于一个人,和某个人相连,在他的眼里看到自己,再去看见这个世界吧。


都是曾经没有想过,现在却可以实现的东西。二宫曾以为和谁永远在一起是坏事。其实,如果是相叶的话,不失为一种幸运。


“之后要怎么办呢?”

“先回东京去。你还剩多少钱?”

“还有一点。”

“那还是要打工的,以后。”

“以后……要活着吗?”

“先活着。”二宫回答,“两个人一起。”


1998年秋天,台风瑞伯来袭,在菲律宾,日本,中国登陆,死掉了将近两百人,人们感叹自然的威力,恐惧死亡的来临。二宫和也坐在洋食屋里一个人吃着荞麦面,抬头看见电视里新闻播报,一架从大阪飞回东京的飞机失事,机上成员无一幸免。身边大叔感叹真可怜啊,他想,这些不幸也与他没有什么关系,没法拯救他的不幸,他也没法拯救其中一些人的不幸。

两个月后,他迎来了人生最后一个一个人度过的寒冬,被红线捆住了双手,余生为完成某位少年一个永不结束的愿望,第一次找到与这个世界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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